周玉城 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
《北上》剧照 图片来自电视剧公开物料
□周玉城
近期热播的电视剧《北上》改编自徐则臣荣获茅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,对运河文化的书写是该小说鲜明的特色之一。小说以“京杭大运河”为核心,勾勒出百年中国历史的沧桑变化,极具厚重感和史诗性。电视剧《北上》的编剧赵冬苓及导演姚晓峰直言剧集改编的难度之大,富有挑战性。他们在牢牢抓住“运河”这一核心的同时,结合当下年代剧的特色,充分发挥影像叙事的优势,完成了对运河文化的跨媒介重塑。
运河历史的影像呈现
从小说到电视剧,由文字到图像,其呈现方式有着鲜明的差异。小说采用考古笔记的方式,讲述运河的文化记忆和历史。剧版则需要将这一厚重的历史文化具象化地呈现在银幕上,因此编导从原著小说中多个与运河有关的文化符号出发,充分调用镜头语言,实现运河文化的影像叙事。
在运河文化的呈现上,剧版将运河的宏观历史作为点缀,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,采用“空镜+旁白”的形式,突出每个历史节点的重要意义。故事一开头以黑白画面展现了1901年的运河景象,配合旁白“千年运河运载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,哺育和润泽了无数沿岸的运河人家”,使观众进入“文化考古”的观看状态。2000年,以暖色调呈现出沐浴在阳光下的河流和来往的船只,在旁白“往下,是永远也吃不完的免费西瓜”中展开夏凤华、谢望和、邵星池三人偷西瓜的故事,呈现运河兴盛期的日常生活图景。2008年,从桥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到河流上单个行进船只的远景、再到岸边停靠的静止船只的全景呈现,公路的繁荣和运河的衰落形成鲜明对比,旁白指出运河面临新的挑战,“运河的水运和这个风驰电掣的世界看上去一起往前走,实际上在背道而驰”,暗示现代化进程中的文明冲突。剧中多次以俯瞰的高空视角,以河流为主体展现两岸全景,表达“运河如血脉”的影像隐喻。
在微观历史的讲述中,电视剧集中不断呈现花街的日常生活图景。第一集中,谢凤华带着马思艺认门的镜头极具代表性,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本剧的叙述基调。这一长达4分钟的连续跟拍,通过打招呼的方式呈现花街小院的空间构造以及人物故事。谢老大上岸的长镜头也是如此,从人物主观视角中感受运河的日常文化。
电视剧大量呈现与运河历史有关的文化符号,如水底沉船、沉船发掘现场、运河文化展、特色饮食等。通过对关键物件的长时间聚焦,揭示其文化隐喻功能,增强历史真实感。“船婚”这一情节,小说中讲述了邵家的最后一次船上婚礼,含有文化消逝的伤感。剧版则对这一情节进行大刀阔斧地修改:第一集中,以夏凤华、谢望和等人的童年视角,在岸上的观看中,表现船婚的情景;最后一集,谢望和与夏凤华在船上举办婚礼,从船上看向岸边。现在的场景与小时候的场景平行剪辑在一起,二者反复切换形成对话效果,记忆闪回中构成文化仪式的同时在场,运河文化得以承继。
剧版将运河历史由文字的间接影像变为影视的直接影像,在重要历史节点中把握文化脉络,又从微观物件出发触摸生活的肌理,重塑了运河文化之美。
运河人家的精神传承
在小说中,关于“运河”的叙事十分丰沛,但电视剧作为表演艺术,通常重在表现人物。旁白言:“运河的精神已经流淌在运河人的血液里。”剧中对运河儿女的叙事,总体采用了群像叙事的方法。片头以“水形”渐现的动态画面开篇,在模拟水流轨迹的同时呈现人物多个生活画面,结尾定格于“运河人家”牌匾下的三代合照,强化运河精神的代际传承。
小说里的“运河”历经百年沧桑,剧版中,运河历史切入“繁荣——没落——复兴”的转变。运河以其运载货物的实用性,曾经是一方的航运枢纽;高速公路开通后,传统运输遭到冲击,运河功能衰退;申遗成功后,运河成为新的文化符号,完成实用属性到文化隐喻的转变。运河文化已经内化在生活在此处的人们心里。以周爷爷、马奶奶为代表的老一辈人,对运河有着深厚的感情。剧中运河的历史大多由周爷爷之口讲述,每当周爷爷讲述运河往事时,镜头总是聚焦于花街小院,众人围坐一团,周爷爷的口述史由此成为集体记忆。以谢老大为代表的父母一代人,见证了运河的兴与衰。尤其是谢老大,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运河衰落后的精神萎靡,前后形成鲜明对比。他们曾经以运河谋生,有着身为船上人的自豪和骄傲。运河衰落后他们不仅面对生存危机,同时面临精神危机。然而从夏老二开水上超市开始,众人纷纷寻求突破。谢望和妈妈梁海泓主动去学开大车,融入时代浪潮,带动谢天成的转变,从而迎来了新生。以谢望和、夏凤华为代表的年轻一代,从小生长在水边,运河是他们的成长乐园。他们渴望走出花街,去北京见识更大的世界,但运河始终是他们精神之根。因此,在运河申遗成功之后,他们归来了。周海阔开起运河书屋,而从未离开的陈睿一直致力于沉船的考古,最终成为花街民俗文化博物馆的馆长。新的年轻一代接过传承运河文化的使命,他们的加入预示运河的复兴。
剧版将群像叙事定格于大合照之中。合照场景在剧中多次出现,每一次都对应着花街小院的人事变迁。第一次合照是马思艺初来小院之时,小院迎来新成员,最后一次合照是大家搬走之际,每个人都将开始全新的生活。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成为运河文化的核心,在小说基础上,电视剧生出了花街小院六户人家的宿命感,先辈们曾共处一艘船,后代们又共住一个院。
运河记忆的当代表达
在小说序言中,徐则臣引用了爱德华多·加莱亚诺的一句话:“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嘀嗒作响。”剧版从这一核心思想出发,不着力于讲述过去的时光,而是致力于呈现今日时光中的运河文化。
电视剧作为大众艺术,需要满足受众需求。导演从小说中空白的历史节点出发,聚焦于“90后”群体,书写这一代人的文化记忆,勾勒出契合时代语境的共同体叙事。作为70后杰出作家的徐则臣,其故事讲述无疑具有他那一代人的代际特征,剧版则将时代话语进行统一置换,加入2000至2008年的时代特征,以求引起现代年轻人的共鸣。北京奥运会、以李宇春为代表的流行文化以及高中求学时光,新的时代记忆的加入使得电视剧与小说呈现出彼此有异、各具其美的艺术风格。此外,电视剧还调用了与当下生活息息相关的外卖、快递等元素,与当下进行有效对话。
值得注意的是剧中构建的关于运河的记忆空间。小说采用双线叙事,一边讲述1901年小波罗的运河之旅,一边讲述2014年拍摄运河纪录片《大河谭》的寻根之旅,呈现运河文化的复杂性。剧版则聚焦谢望和、夏凤华、马思艺等人的成长叙事,展现新的一代运河儿女的成长历程。剧版在一定意义上淡化了原著中有关运河的苦难叙事,增加了运河与人物成长的情感联结。
以情感为依托,运河历史不再是需要复原的客体,而是可供重组的情感素材,运河逐渐成为新一代运河人的“精神原乡”。高考之后,谢望和等人去往北京,从第20集开始,剧版从花街叙事转为北京叙事,他们在北京的生活成为讲述的重点。但对运河的关注始终穿插其中。最终,谢望和等人选择陆续回到花街,“成长——出走——归来”的模式展现出他们的运河情感脉络,他们成为了新的文化记忆的承载者。
在运河记忆的重塑中,电视剧强化“朝前看”的视角,尽可能展现新的运河精神。剧版结尾处,谢望和等人驾驶着游艇沿着河流往前,一切都迎来新生。电视剧对原著的这一求新改编,形成了关于运河文化的新叙事。虽然大胆的尝试引发热议,但对运河文化的跨媒介呈现也有利于增强小说的传播效果,而且引起更多观众对运河文化的关注和反思,对于完成新的文化认同不乏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