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这家“忘不了咖啡厅”里，一群认知症老人正在对抗遗忘
“忘不了咖啡厅”里，82岁的代奶奶系上一条棕色棉布围裙，磨粉、萃取、打奶泡、装杯，把做好的咖啡端上桌后，她笑眯眯地和顾客聊了起来……但一转身，就什么都记不得了。
一个多月前，“忘不了咖啡厅”正式营业，咖啡厅位于四川首个认知障碍友好街道——成都成华区白莲池街道爱恩康养·大熊猫基地社区医养服务综合体（以下简称爱恩康养）内，店员由年轻的社工和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担任。
“我们希望他们通过和普通人互动，收获积极乐观心态的同时也能延缓病情。同时，也增加社会对阿尔茨海默病的了解程度。”爱恩康养创始人、成都市生命关怀协会理事长苏有城说。
近日，红星新闻记者前往咖啡厅与老人们相处了一天，记录下阿尔茨海默病老人对抗遗忘的瞬间。
▲忘不了咖啡厅
这里有人会说错话，但没人会责怪
3月23日，周六，这是“忘不了咖啡厅”对外营业的日子。像是无声的约定，每到这天，家属们都会从各地赶来，陪伴老人一起卖咖啡。
与其说是工作，不如说是老人们对抗遗忘的一种方式——每周末，爱恩康养的社工会组织入住的老人到一层咖啡厅练习做咖啡，做出来的咖啡将由老人卖给附近露营的人们。偶尔，也会有在附近工作的年轻人来买咖啡。
采访当天，记者被邀请作为“顾客”进行体验，代奶奶是服务生。
闻有客至，代奶奶专程换了身漂亮的衣服，戴了最心爱的贝雷帽和项链，耳边别了朵从“忘不了花园餐厅”摘来的紫色小花。
磨粉、萃取、打奶泡、装杯，放至托盘，端上桌……“这是你的咖啡。”这套咖啡厅标准服务流程，她比普通人多用了两倍时间。
送完咖啡后，她在旁边落座，笑眯眯地和“顾客”聊了起来。
年轻时，代奶奶曾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，聊起天来，四川话里总有一些吴侬软语。提起年轻时做过什么，她只记得自己是工厂的“小头头”（领导）。
▲代奶奶
今年2月底刚入住时，代奶奶天天嚷着要去银行取钱，不陪她出去取钱就愁容满面，有时还和社工发脾气。后来，社工发现她很喜欢找人聊天，只要夸她漂亮、有气质、有智慧，她就会非常开心。同住的其他老人也喜欢和这位爱笑开朗的奶奶聊天，久而久之，“院花”的头衔就落在了她身上。
工作中，尽管身旁的家属和社工反复提醒她记得说“卖咖啡送花生”，但在给露营的人们兜售咖啡时，她依然记不起要送什么，有时还会发生让人觉得冒犯的严重口误。
这是“忘不了咖啡厅”的常态。在与外界互动时，这些老人可能会说错话或者拿错东西，但没人会责备他们。
▲忘不了咖啡厅
“像代奶奶这样的老人并不少。这是严肃却又无法回避的社会现状。”苏有城说了一组数字：目前，中国60岁及以上人群中，有3877万轻度认知障碍患者，其中阿尔茨海默病患者983万。大脑内部发生的变化，让老人们丢失了一部分记忆，也导致其他病变。
“阿尔茨海默病防治也是一场与寿命的‘赛跑’。”他说，直至现在，阿尔茨海默病仍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，减缓发病速度意味着老人受折磨的时间变短、发展成重症的概率变低、生活质量提高，社会资源耗费大幅减低。
▲老人们正在逗猫喂鱼、围炉煮茶
早发现、早诊断、早干预，打破“病耻感”
“卖咖啡卖咖啡！卖花生送咖啡！”76岁的高爷爷步履稳健、嗓门洪亮，吆喝起来中气十足，是当天最卖力的一位店员。
尽管被反复提醒，但沿途叫卖时，他总会把“卖咖啡送花生”的顺序颠倒，9.9元一杯的咖啡也常因遗忘被他“折价”卖5元一杯。
年轻时，高爷爷是算数的一把好手，因业务能力出众，退休后还被公司返聘。后来，同事和家人发现他常算错账，把重要文件误销毁，去医院检查后，因出现明显的计算障碍、理解障碍等症状，他被确诊为认知症。
“通常，人们把认知障碍等同于阿尔茨海默病，但实际上，造成认知障碍的病因远比人们想的复杂。”苏有城说，调查显示，每3秒全球就会有一个老人被认知障碍类病症‘选中’。大脑内部发生的变化，让老人们丢失了一部分记忆，也导致其他病变，而且“无药可救”，只能以辅助手段延缓病情，这是目前能确定的结论。
▲忘不了咖啡厅
“认知症干预的难点，在于要对它有充分认知，理解并相信患者拥有情感记忆，同时用科学的方法推算分析患者的反应机制，再采取对应的方法。”苏有城以高爷爷为例介绍，刚住进来时，高爷爷每天都要给家属打几个电话嚷着要回家，甚至以绝食等相威胁。有一天，家属探望离开时没有带他“回家”，失望至极的他拎着包就往外走，不开大门就要翻越大门。苏有城便开着车，带他沿着大熊猫繁育基地转了一大圈，期间家属在电话里说：“明天要去外地出差，家里根本没法照顾，只有这里能照顾好你。”车子刚回来，院内的老兄弟姐妹、年轻社工就涌到车外，欢迎高爷爷回家。看到这一幕，高爷爷很是感动，主动下车和大家一起回房间。
“让他们找到‘力量’很重要。”而这股力量需要慢慢挖掘。苏有城说，长期相处下来，社工发现高爷爷有一大爱好——赚钱。为此，爱恩康养制作了可以在院内流通的“爱恩币”，老人们配合社工完成日常干预便可获得相应数额的“爱恩币”作为奖励。“爱恩币”可用来购买院内服务，比如买杯咖啡、做一次芳香理疗、预约康复师进行康复训练等。
▲老人们获得“爱恩币”
一次活动中，高爷爷写下自己的梦想是当“伙夫”（厨师）。于是，社工特别策划了一系列膳食主题的作业康复活动，把做披萨、做蛋挞、做饼干和“忘不了咖啡厅”结合起来，帮助高爷爷实现梦想。
“阿尔茨海默病的漏诊率很高”，苏有城说，按照目前26.9%的就诊率和21.3%的规范治疗率来算，未来至少有500万家庭暴露在疾病的高风险之下。一个难题横亘在面前，那就是如何打破老人及家属的病耻感。
“有的老人很要强，根本不承认自己病了。我们希望消除大众对认知障碍的偏见，并提倡早发现、早诊断、早干预。”周末固定时间在“忘不了咖啡厅”工作的老人，实际上已经踏出了打破病耻感的第一步。
▲老人与志愿者互动
一起对抗遗忘
“营业”时间结束，老人们聚在了一起。高爷爷因努力工作获得了比“同事”高一倍的报酬，他像孩童一样开心地炫耀，拿当天赚到的100“爱恩币”买了杯咖啡一饮而尽。
两位喜欢唱歌的老人充当“氛围组”，拿起定制的歌单起着调，带大家一起唱歌庆祝，唱着唱着，“院花”代奶奶被邀请到人群中央跳舞。
庆祝告一段落，老人们纷纷回房休息。一条走廊里对排隔着10余间房，每个房间门口都贴着社工为老人记录的照片，还有老人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、图画。
对于5分钟前还在热闹庆祝的老人们来说，准确找到自己的房间并非易事。高爷爷表情自信、足下生风，却在几个房间前来回探看，直到认出门前自己做的手工花，才推门走了进去。
房间里，记者还看到了老人们写下的“梦想”，药剂师、教师、厨师……老人们的答案天马行空，大部分都是他们年轻时的职业。
这些是老人们对抗遗忘的另一种方式。
▲老人房间门前的照片和手工艺品
将要离开时，一个房间里传来电子琴声，琴声断断续续，像是初学者所奏，记者敲门而进。
“你好啊，欢迎欢迎，我最喜欢你了。你姓什么？”周奶奶握着记者的手笑眯眯地问。
88岁的周奶奶罹患认知症已有七八年，一个月前，为了让老伴儿的认知症得到延缓，91岁的刘爷爷最终同意了子女的建议，住进了爱恩康养。两人同吃同住、形影不离，刘爷爷还把老伴儿的电子琴和自己亲手用毛笔写下的四本“放大版”乐谱一起搬了过来，每天早中晚都会陪老伴儿练练琴，“神仙眷侣”的称号由此而来。
▲老人正在练琴
房间里，周奶奶练着琴，刘爷爷向记者介绍妻子的过去。“她很聪明，年轻时是高中化学老师，再复杂的公式她都能背下来，再难的化学题她都会解。”周奶奶引以为豪，接话说自己“是教理科的料”。闲聊时，记者问起乐谱上不同数字的含义，她却茫然答不上来。
两分钟后，她再次重复之前的问题——她将记者误认为平日陪伴她的年纪相仿的社工，一遍遍重复分享着老伴退休后写下的游记。
告别时，她笑着俯身附耳说：“我爱你。”说完后又摸着记者的头问：“你姓什么？”
▲忘不了花园餐厅
“忘不了花园餐厅”里盛开的花，有老人们的精心浇灌和照护，他们为其盛放而欣喜，让花朵的命运和老人们紧紧交织在了一起。罹患认知症老人与外界的关系，就如同这些鲜花和老人的关系，他们需要整个社会的共同关注与照顾。
红星新闻记者 彭祥萍 摄影报道 部分图据受访者
编辑 李钰仪